吃不上药的人丨人间
如果说仿制药还算得上是官方默许购买的假药的话,那么原料药就完全是被医生们全盘否定的“烂药”。
配图 |《我爱你》剧照
出了地铁口,从热腾的“人气儿”中脱身出来,方才觉得春寒料峭。我裹紧大衣,朝一旁的“耙耳朵(三轮车)”招招手:“民生医院走不走?”
三轮车里很快探出张中年女人的脸,黑黢黢的眼袋几乎要垂到地上,冲我嚷了一句:“5块钱5块钱!上车嘛,两分钟就到!”
我跨步上前,矮身钻了进去。刚一坐下,臀大肌就被冰凉的铁皮座椅激得一阵收缩,让我倒吸了口气——幸好医院离得近,忍忍吧。
三轮车一路风驰电掣,没几分钟,民生医院大楼的一角已然在望。
从省三甲医院辞职后,我先后供职于一家骨科医院和一家整容医院,但冥冥中似有某一种不可抗力般,这两家民营医院都在我入职后两个月内倒闭。于是乎,我欣然接受了朋友赠予的“医院终结者”称号,开始另谋出路。
一番斟酌后,我将目光投向了近年来逐渐兴起的临床药物试验行业,这个行业里与我专业最为对口的,是“临床协调员”职位。2018年年初,经过4轮严格面试,我顺利进入国内一家排名靠前的CRO(医药研发合同外包服务)公司,从一名护士变为了一名临床协调员。
CRO公司听起来玄乎,其实就是个连接药厂、医院、患者的第四方桥梁。在我国,任何新药研发出来后,都必须经过至少三期的临床试验方能投入市场。各大药厂研发新药,合作医院的医生负责药物的试验研究,健康人或患者自愿参与试验,药厂则委托我们公司去全程为该项目保驾护航,提供招募受试者、试验监察、数据管理、统计分析等服务。
下了车,我匆忙朝住院部走去。住院楼前的木质回廊里挤满了人,个个睡眼惺忪,神色困顿,正一口肉包一口雾霾地吃着早饭。回廊过道里十几条褥子皱皱巴巴堆在地上,像梅雨季节里散着潮气的咸菜。
“……住院3天,就吃1次药,抽几管血,安全得很!”
“5000块钱营养费,出院就把钱打你卡上,干不干嘛?”
我闻声转头,离我三四米远处,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正坐在石凳上,塌着腰,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,跟旁边的年轻小伙说着话。年轻小伙咬着油乎乎的饼子,觑了他一眼,半天没有接茬。
我心里叹气:得,又是个黑中介。
从早年开始,作为对受试者为临床试验做出贡献的肯定,研发新药的药厂会给予每位受试者一笔不菲的经济补偿,官方名义是“营养费”。在这种利益的驱使下,“试药人”团体悄然壮大,甚至开始出现“职业化”趋势,而在这个过程中,又直接催生出另一种新兴的灰色职业:试药中介。
没有相关法律规范,更无所谓道德约束,这些试药中介逐渐“打造”出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——一般由高级中介花大价钱从药厂合作医院那里取得代理权,然后雇佣低级中介去招募受试者,层层剥削,牟取暴利。低级中介们往往都是从“职业试药人”转化而来,租住在医院附近,身份可能是学生、赌徒或欠贷者。为了拉到受试者,他们向医院的患者家属们宣扬“以试养医”——即家属在试药中心参与试验,所得经济补偿便可用来给患者治病。
可事实上,这些受试者应得的经济补偿,其实远不止实际拿到手的那个数字。
绕过住院楼和嘈杂的人群,我小跑两步,跨进一扇铁门。门后便是医院的临床试验研究中心,三层独栋,掩在一片青翠之间,倒显出几分幽僻。
刚踏进一楼GCP(临床药物试验)办公室的门,GCP护士就从电脑后支出脑袋,瞪着我说:“你迟到了啊!最好搞快点,等会儿会有受试者来拿药。”
“噢好。”领会到她语气中的不快,我赶紧应声点头。
办公室右手边的资料柜填满了整面墙,柜子里是大大小小几十个蓝色文件夹和两个大纸箱,装的全是跟试验项目有关的文件物资。
一个月前,公司接了一个美国进口新药的四期试验项目,让我全权负责协调工作。
而早在这个四期项目启动前,这款代码为S7的新药就已在国内引起了医生和病人的高度关注:它不久前刚结束了全世界范围、针对肺癌晚期患者的三期临床试验,且已获批上市。对比化疗能达到的30%的肿瘤缩小率,这款新药堪称疗效惊人——前三期临床试验数据表明,S7的肿瘤缩小率为71%,肿瘤控制率高达90%,而更为难得的是,它的毒副作用远远弱于化疗。
除了这些亮眼的实验数据,S7能在国内医疗领域引起轰动的原因,还有另外一点——它只针对某一特定基因突变的肺癌,而这种肺癌患者,亚裔最多,其中中国人又占了大头。
可没等国内肺癌患者的兴奋劲儿缓过来,一瓢现实的凉水先当头淋下:一瓶S7的市场价为52000元,一年算下来,光是买药起码都得六七十万,普通家庭根本难以承受,当真是拿钱续命。
虽然已经顺利上市,美国药厂总部还是继续在多个国家内发起了S7的四期试验,想进一步搜集更大范围的试验数据。我手上的这个项目,便是其中之一。
在被选进这个项目的受试者看来,“试药”更像是一个免费服药的天赐良机。他们并不在乎这次试验的目的、结果或是其他,只要将药递到他们手中,他们就会乖乖地从头到尾严格遵守试验规则——毕竟,在5年生存率不足18%的残酷现实面前,活命就是他们心里最紧要的规则章法。
从资料柜里取出公司配备的笔记本后,我快速开机登录进总药厂的内部系统。页面刚加载出来,里面密密麻麻的英文,让人头大。鉴于我的英语已经退步到近乎文盲的水平,我掏出手机,决定下载一个翻译APP,免得出纰漏。
APP的下载进度条还没拉到一半,办公室虚掩的门口就探出半张中年男人的脸,挂着讨好的笑,问:“请问,这里是拿药的地方吗?”
“是的,你是受试者吗?”我有点怀疑——按理说,得这种肺癌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,他这精神面貌,也不像个肺癌患者。
说话间,男人将门小心推开,扶着个老头走了进来:“不是我,是我父亲。”
老人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,走两步就剧烈咳嗽,咳到几乎脱力。我赶紧拉了张凳子过去,男人道了声谢,扶着他父亲坐下。
“你们的编号是多少呢?”等老人捂着胸口顺过气,我开口问道。
男人“噢”了一声,从腋下的皮包里摸索半天,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,杵在眼前看了半天:“噢……编号是……ZD2379,嗯对……”
我起身到资料柜前,里面的蓝色文件夹上都贴着每个受试者的编号。在所有临床试验项目中,受试者都只有编号没有名字,文件夹里装的则是他们的既往病历、参与试验的知情同意书等隐私文件,还包括一些与试验相关的基因检测报告。
按顺序找过去,我很快找到了对应编号的文件夹。所有文件核对完后,GCP护士放下手里的活儿,拿着台式血压计过来给老人测血压。我从物资箱里捡出一瓶S7,一边在本子上仔细登记药的批号,一边随口问道:“老大爷之前是吃的啥药啊?”
“吃的药啊……好像是什么沙,具体我也忘了。”中年男人挠头思索半晌,还是没能想起来。
我拿过老人的文件夹,翻到最后一页,那里应该对他服用的药有记录。那张A4纸上打印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药品说明书照片,整页全是缥缈神秘如梵文的文字符号,只在页面右下角印着几个蝇头小楷:易X沙,孟加拉国产。
原来,这位老人也跟其他受试者一样,之前吃的都是从印度或孟加拉带过来的仿制药。
登记完毕,我起身将药递给老人,并详细交代用药的注意事项:“老大爷,我跟你讲哈,这个药吃了可能会拉肚子、身上起疹子,你吃药这段时间有任何不舒服都要写在这个小本本上……”
“你说啥?我听不咳咳咳……”话没说完,老人又俯身捂着胸口直咳。
我倒是忘了,这些受试者之前吃的药、做的化疗都具有一定的“耳毒性”(指毒物、药物或某些物理因素对耳蜗系、前庭系和位听系等耳器官所致的有害作用,引起的结构和功能性损害),长久下来,他们的听力应该已受损不轻。
我清清嗓,正准备提高声调重新说一遍时,办公室的门口不知何时又来了对老夫妻,我一转头,正对上他们那两双惶惶又隐含期待的眼睛。老太太形如枯槁,面上毫无生气,枣红色围巾遮了半张脸,只露出高高隆起的颧骨,和扇动明显的鼻翼,看起来是癌症患者无疑了。
走近两步,我轻声询问:“大爷大娘,你们是过来拿药的吗?编号多少呢?”
老头拉着老太太的手,一点一点怯怯地往我这边挪:“姑娘,我们上回来过,你们说是检查不得行,就没让我们参加咧。这回我这老婆子是难受得遭不住了,我才又把她带过来,给你们添麻烦了,谢谢你了啊姑娘……谢谢……”
老头将老太太安置在凳子上,伸手往灯草绒外衣兜里掏。他掏得缓慢而小心翼翼,我这边倒也不急,抓紧继续跟之前那个中年男人交代服药的相关事项。
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,后进来的老头掏出几个超市购物袋,挨个翻找,终于将一摞折得四四方方的病历递了过来:“麻烦你了姑娘,你再给看看吧……”
“没事儿哈,我先给您看看。”我接过病历,开始逐页查看——既往病史、治疗手段、病历报告,这位老太太确实符合所有入选标准,但……
“大爷你看这儿,大娘这个体检没过呢,”我把所有病历折好递了回去,又指指体检报告里的心电图,“大娘的心脏不太好,这个药不能吃,你们参加不了这个项目。”
我说完,老太太倒没说什么,老头却是急了:“姑娘,我们实在是莫法了,医生先前说老婆子这情况也开不得刀,买药切(吃)呢,刚开头那阵儿还有点用,后头就不咋顶事了。我们听别个在摆(说),说是你们这个药效果好得很,反正是免费的,你就发发好心,给我们拿一两瓶行不?要是不得行,我花点钱,你便宜点卖……”
“老大爷,我们都是给别人打工的,这种事我们说了不算。”GCP护士很快打断他,“再说了,且不说大娘的心脏不太好,就是光吃这一两瓶也不管用啊,得长期吃才有用,但是长期吃的话得花不少钱,你们肯定负担不起的。”
听完GCP护士的话,老头还是不死心:“姑娘,你们都是好人,求求你们给我们拿一瓶药吧,我老婆子这样子也莫几天活头了,你们就当是做好事了……”
“哎呀,老爷子,咋个跟你说不听呢?我都说了,这个项目你们不能参加——要不然你这样,”GCP护士将血压计收起来,转头看着那对老夫妻,“我们这个药在印度那些地方产的仿制药也出来了,你要不跟你儿女商量一下,看看有没有门路搞到这种药?”
“仿制……啥子仿制药?”老头见我们依旧无动于衷,显得很是失望。
“仿制药其实也就是假药,”GCP护士看了看先前那对父子,语气有些犹疑,“虽然是假药,但是效果还算可以,最主要的是价格便宜,估计就5000多块钱。”
老头眼里燃起一丝希望:“那姑娘,这个药要到哪里去搞?”
GCP护士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,一时愣住了:“啊?这个,我们咋个晓得呢?”
她说的倒是实话,虽然之前我们接触过不少买过仿制药的受试者,但他们的药是怎么搞到手的,我们还真没问过。
我想了想,转头看向先前那中年男人:“你父亲之前吃的这个仿制药,是在哪儿买的呢?”
中年男人搓着手,笑得有点尴尬:“我们是之前报了个旅行团自己去孟加拉买的。你们也懂吧,从别人手里买的话,一个是违法,二个是怕买到假药……”
买假药的人怕买到假药,这话听起来怪,却又是事实——仿制药本身就是假药,每一批次甚至每一瓶都会有差异,无从辨别真伪。从别人手里买,的确是来路不明、风险未知。
“大爷,你听到了吧?回去跟你家儿女好好商量一下,让他们来想想办法嘛。”我看向那位老大爷。
他却仿佛没听到似的,一脸愁容地站回老伴身边,半晌没说话。老太太从围巾里抬起头来,伸手扯了扯他:“老头子,咱回去,别给人家添麻烦了。”
中年男人带着他父亲走后,那对老夫妻也一步两回头地跟着出了门。
我起身去关上门,GCP护士一边在电脑上做表格,一边随口说道:“要我说啊,这老两口肯定没什么钱买药,就算是仿制药,那一年也得花不老少钱啊。你说都活到这岁数了,他们还有啥看不开的嘛,实在没钱就不治了呗。”
我没有说话。透过窗户往外看,那对老夫妻正站在院里跟那中年男人说着话,神情颇是急切。我这才注意到,那个老头竟比肺癌晚期的老太太还要消瘦,他佝偻着背,远远看去,像一截被强风压弯的枯枝。
原本我以为不会再见到那对老两口,可没想到半个月后,他们又来了。
那天我正抱着一摞材料打算去呼吸科找主任签字,刚一开门,两张黑瘦干瘪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眼前。见我走了出来,老头连忙整理了下衣服,拉着老太太朝我靠近两步:“姑娘,你看这……我们实在是莫法了,又来麻烦你了……”
他笑得干涩而窘迫,嘴唇上裂了几道口子,不知是因为缺水干的还是给风刮的。
“没事儿,您先进来说吧。”看着他们绒帽下露出的一抹白,我涌到嘴边的拒绝被生生击碎。
等他们坐下,我倒了两杯水递过去,他们不住地道谢。
“姑娘,要不是我们老两口实在是莫得法,也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们。”老大爷从胸前的兜里掏出一条雪白的手绢,一边仔仔细细地给老伴擦着洒到衣襟上的水,一边跟我们说明来意。
自然,又是来讨药的。
GCP护士皱眉,冲我使了个眼色,示意我快点解决这事儿——等会儿有项目负责人要过来这里,商讨下一个项目的事宜。
我虚叹口气,抱起资料:“老大爷,这样吧,我现在有点事要去门诊楼那边,要不我们边走边说?”
一路上,老头攥着老太太的手,翻来覆去对我说着车轱辘话,我想着项目上的事,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两句。直到我走到呼吸科门诊大厅,他们还是亦步亦趋跟着我,半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。
我有点头疼了。
大厅里挤得水泄不通,全是排队等着看病的患者和家属。通往问诊室的入口处,有俩实习护士一左一右站着,扯着嗓子不停地喊:
“莫挤!一个一个进!”
“你好多号?”
“前面还有十几个号,再等一下!”
“......”
我带着老夫妻一路披荆斩棘,好容易挤到通道口,一个实习护士不耐烦地冲我喊:“挤啥子嘛挤!按号数排队!”
我冲她扬了扬手里的项目资料:“我不是看病的,是来找主任签字的。”
她警惕地看了看我,又歪着脖子在资料上来回看了几遍,才终于将我们3人放了进去。
大抵是因为上位者都有各自的骄傲和排面,我趁着没患者的空档,在主任诊室三进三出,都没能让主任屈尊降贵给我签字。在诊室前尬笑着徘徊了半个小时,我才终于领悟到同事跟我吐槽过的“工作心得”——“干咱们这行啊,其实最难的不是跟受试者沟通,也不是处理那一大堆繁琐的事,而是找PI(项目研究负责人,一般为科室主任)签字。”
同事在微信群里安慰我:“等着呗,等他心情好了就会签的。老娘上次等那个傻X李主任签字足足等了4个小时呢,你这算啥。”
我抱着一大摞资料,在门诊室前的塑料长椅上坐下。
“咳咳咳——”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突然响起,我扭头,发现那对老两口也坐到了我旁边。老太太一张蜡黄的脸涨得通红,捂着胸口咳得厉害,伴随着剧烈咳嗽,还有零星唾液飞溅出去。在门口等候的病人和家属见状,赶忙捂鼻走远几步。
老头抱着老太太,一边抚背顺气,一边从手里的布袋子里掏出保温杯,将冒着热气的水倒在杯盖里,递到老伴嘴边。
“老大爷,之前不是叫你们去问问仿制药啊?”我有些不忍,终于开口。
“姑娘,你们说的那啥仿药啊,我回去问了,莫人弄得到啊,唉……”
“那你们儿女呢,他们总有办法的呀?”
这句话说完良久,却没听见他回答了。
我以为他没听到,正要重新问一遍时,老头耷拉着眼皮,摇了摇头:“我儿子,早就不认我们老两口了……”
在这嘈杂的诊室走廊里,老头跟我讲了儿子不管他们老两口死活的原因。
跟大多数小城镇家庭一样,老两口的儿子和儿媳早年去了广东打工,留下两岁多的孙子让老人照顾。一个寻常午后,老头给小孙子剪脚趾甲,一不留神,剪破了个小口子。老人也没当回事,用水擦了擦,便放孙子跑出去玩儿了。
第2天,孩子脚上的伤口有些红肿,走路也有些异样,老头就把孙子带到附近的卫生院,简单消毒清洗了下伤口;可到了第4天的晚上,孩子开始持续发烧,还不住地打摆子,一开始还只是脚踝肿,发展到后面,整条腿直接肿到大腿根,一碰就叫疼。
老两口彻底慌了神,赶紧连夜把孩子往市里送。送到市医院后,医生摸了摸孩子的腿,登时急了:“怎么这时候才送来!”
紧接着,孩子进了重症监护室,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,一天之后,孩子就死了。
“唉,都怪我……是我害了我浩浩,”老头抬手揉了揉眼睛,“你说,这好好的,怎么剪个脚趾甲就死了呢?”
我心里堵得紧。听完他讲述的细节,我大致猜到,那孩子应该是死于脓毒血症——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口,几天的持续感染,就足以夺命。可这些,哪里是这些老人懂的?这样惨烈的结果,任谁都不会料到。
老头还在自怨自艾,他捂着脸,啜泣声从指缝中溢了出来:
“那以后,儿子儿媳妇就恨毒我们了,说是我们害了浩浩,就再没回来过……
“我不怪他们,是我对不起他们,我跟老婆子现在也老了,也不图啥了,就想给老婆子好生治治病,再多陪我几年……
“要是她也走了,我也没啥活头了……”
我一时默然,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。
讲累了,老头起身去了厕所,看着他步履蹒跚,我不免觉得有些心酸。
“姑娘。”一道沙哑声音响起,我转头看过去,老太太正倚墙看着我,有气无力道:“不好意思,老是来麻烦你。”
“没事儿,我也没帮上什么忙。”我勉强笑了笑,“不过你放心,我这段时间一定替你们多留心着,看看有没有其他公司在做类似药物的试验……”
“其实呐,我早就不想治了。”
闻言,我心里咯噔了下,怔怔看向她。
“咳咳……是啊,哪个不惜命呢,”老太太皱着眉,右手一直捂在胸口处,“但是我也晓得,我这病根本好不了,花再多钱都是浪费。”
“再者说,外人三四哪儿晓得得癌的滋味呐?这几年,我硬是没一天过得舒心。每天都在咳,有时候血都咳出来了,又喘不过来气,胸口也痛得遭不住,你说这日子能好过吗?”老太太说,“我现在活起,纯粹就是在吊命。要不是看老头子一个人造孽,我早就喝瓶农药死了算球了,唉。”
我忽然想起自己当护士在肿瘤科实习的日子——那时候我每天在各个病房忙碌穿梭,听家属说的最多的就是“麻烦你们好好治,一定要让他多活几年”;而听患者说的最多的,却是“求求你们,我不想治了,让我早点死吧”。
千言万语梗在喉咙里,而最终,我也只能沉默。
我给老头承诺,会尽力帮他们找找看,有没有其他公司在做类似药物的临床试验。见我言辞恳切,他留下电话,满怀希望地牵着老伴的手离开了。
我在心里虽然完全理解老太太的诉求,但既然答应帮忙,也确实没敷衍。只是在那之后,我虽多方询问,但结果还是让人失望——近年来,研发出来的肺癌药物实在寥寥无几,效果斐然的,更是只有我手上的S7。
最初的时候,老头隔三差五就会用他那个破旧的老人机给我打电话,急切询问事情进展。老人机许是听筒出了故障,他总听不清我说的话。我只得耐着性子一遍遍地重复:“对,找不到合适的药”、“我们这个药真的不能用”、“我会帮你们再想想办法的”。
每当我说完这些后,老人的语调也越来越低,最后都以一句“谢谢你了姑娘,还得麻烦你多费心了”作为结束语。
我明白他的失望,但我也无可奈何。在无可治愈的癌症面前,本来我们能做的就有限,更何况,也许在患者本身看来,这些努力反而是最难以拒绝的累赘。
最后一次见到这对老两口,是在民生医院附近的一家面馆里。
医院附近的饭馆生意最是火爆,那天正是饭点儿,我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一个空位。待我抽出纸巾准备擦面前的桌子时,一抬头,却见老两口正坐在不远处,桌上放了两碗面条和一碗糯米圆子。
略加思忖后,我打消了上前打招呼的念头——事情既然已无转机,不打扰,也许就不会给他们平添更多烦恼了。
我叫了一碗牛肉面,一边吃,一边忍不住往那边看。老太太比上次见面还要瘦些,几乎快脱相了,她拿着筷子才吃了两口,就有气无力地放下,不时拿左手握成拳,一下一下往胸口敲。嘴唇翕动了几下,似乎在说“难受”。
老头也顾不上吃饭了,一会儿倒水,一会儿抚背,待老伴缓过来后,又端着糯米圆子一勺一勺喂给她吃。有几次老太太转头看着他,他就“嘿嘿”笑两声,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话,目光极尽温柔。
见他们吃得慢,店里的服务员到底不耐烦了——毕竟客流量大,医院附近的饭馆大多做的就是速食生意,只图食客速战速决,不求什么回头客。服务员故意拿着毛巾上去擦桌子,一遍擦完又擦一遍,赶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。
老头却恍若不觉,服务员来擦桌子,他就老老实实端起碗让她擦,还笑得憨厚客气。一来二去,服务员也泄了气,翻了个白眼也就随他们去了。
很快,我吃完了面,结账时顺便替他们付了钱,然后转身回了医院。
再次接到老头的电话,令我惊诧不已——这次他竟然不是来讨药的,而是告诉我,他已经找到门路,可以弄到药了。
听他这样说,我不仅没能松口气,反倒担忧了起来:“老大爷,你是找谁弄的药呐?来路清不清楚呐?现在世道乱得很,你别被人骗了啊!”
“没事儿姑娘,你放心,老头子心里有数。”
我再要问些具体的,他却支支吾吾,不肯多说了。
我犹豫了下,还是忍不住劝道:“老大爷,你听我讲,大娘这病本来就治不好了,你看她现在也活得难受,要是实在找不到门路,我觉得……还不如就这样了,你们也别折腾了,最后这段时间就让大娘过安生一点,别到处奔波了。”
老人那边沉默了好几分钟才回答我:“姑娘,我晓得你是好心。之前我本来也是想不治算了,老婆子先死呢,我还可以给她打整身后事;要是以后我先死了,她一个人咋个弄?唉,但是看她天天恁个恼火,我这心里头还是难受呐。”
末了,他郑重地对我道了谢:“姑娘,这段时间我们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呐,等老婆子吃了药好些,我们再去好生谢谢你。”
说完,挂断了电话。
可我终究是没等到他们的到来。
6月的某天,我正开着项目启动会,手机铃声却蓦然响起,引来众人注目。我抱歉地干笑两声,低头拿出手机一看——是那个老头。
想了想,我跟负责人打了个招呼,便佝着腰出了会议室。下滑屏幕接听后,我将手机靠近耳朵,轻轻“喂”了一声——可半晌都没听到回答。
应该是老人机的听筒又出故障了——我这样想着,正打算挂了重新拨过去,一阵压抑的哭声却隐隐传了过来。
我的心登时就沉了下去。
其实,当老人告诉我他找到“门路”的时候,我已经心存疑虑了,但又觉得到底是别人的事,也不想过多置喙,便没有继续深究。
后来老人才跟我提了一嘴,说在那次跟我打电话之前,刚从一个小伙子手里买到了S7的“原料药”。
所谓“原料药”,就是直接将药物的有效成分拿出来贩卖的药。如果说仿制药还算得上是官方默许购买的假药的话,那么原料药就完全是被医生们全盘否定的“烂药”——任何一种药物在被制成成品之前,都要经过一系列复杂工艺处理。即使已经得到了药的有效成分,也还得将其提纯、加入药品辅料,最后才制成胶囊或片剂。
在仿制药大行其道的今天,原料药也紧随其后,在黑市上悄然发展壮大起来。黑市上的人哪里会在乎药品的安全性,原本需要完整产业链才能制成的药品,他们却直接跳过了一系列中间环节,自行将药品有效成分灌注成胶囊,然后拿出来售卖。
在这之前,我已听说过不少因为吃原料药死亡的案例,现在得知大娘也因为吃原料药撒手人寰,我心里难受得紧。
冷静下来后,我建议老大爷报警。可他告诉我,他根本记不住那个卖药人的长相:交的是现金,黑市上的药又没有包装,药品上没有任何可追踪的线索,完全无从查证。
“算了,就当是让她解脱了……死了好啊,死了好……”老人声音空洞,像深冬的风。
再后来,老人的号码我再没拨通过。现在,每当我想到这件事时,总忍不住后悔。
(文中人物皆为化名,部分保密细节已做出改动)
编辑 | 许智博
开 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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